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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无神论者

(英)阿兰·德波顿写给无神论者 (豆瓣)

随着人类从中世纪进入近现代,科技节节昌明,理性日益高扬,各路宗教遭遇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机。尼采的一句“上帝已死”标志着宗教主导地位的土崩瓦解和世俗化洪流的滚滚而来,也让众多无神论者扬眉吐气、豪情万丈。

你可以宣告“上帝已死”,但你依然需要此前借助上帝而维系的伦理道德,也依然需要原来由宗教而获得的心灵慰藉。

一、智慧无关教义

关于任何宗教,人们提出的最无聊、最徒劳的问题当数,它是不是真的。

真正的问题不是上帝存在与否,而是一旦你确定上帝显然并不存在,又该如何自处呢?

世人发明宗教出于两个核心需求,这两个需求延绵不绝,世俗社会如今也还无法特别有效的加以应对。

  1. 尽管人类怀有根深蒂固的私心杂念和暴力冲动,但我们终究需要在社会群体中和谐地生活在一起。

  2. 我们需要应对令人生畏的各种人生痛苦,不管是职场受挫、人际关系、痛失亲朋,人类太容易遭受灾难了。

上帝或许已死,但问题依然存在。

现代无神论的错误就在于它未能看到,即使在宗教的核心教义遭到摒弃之后,宗教剩余的诸多内容仍然不失其有益的意义。

世俗社会由于失去了一系列规程和主题而变得贫乏不堪。我们不再朝圣跪拜;我们不再建造教堂庙宇;我们没有表达感恩的机制;我们拒绝精神上的训练;陌生人很少在一起唱歌;我们面临着一个不愉快的选择:要么接纳有关无形神灵的奇异概念,要么完全放弃一整套抚慰心灵、微妙精巧的仪式。

鉴于主动放弃了这么多,我们实际上是在放任宗教把本该属于全人类的体验范畴都划作它的专属领地!我们理应收回这些领地,让其也为自己的生活服务。

无神论者所面临的挑战便是如何逆转这一宗教殖民化过程,即如何把观念和仪式与宗教体剥离开来。宗教体制宣称这些观念和意识属于自己,可实际上他如何能够独占呢?

在革除不切实际的理念这一过程中,我们矫枉过正的放弃了诸多宗教信仰中最为有用、最具吸引力的某些内容。

宗教之所以值得我们重视,是因为其理念上的远大追求,也因为它以一种很少有世俗体制曾经做到的方式改变了世界。各种宗教将伦理道义和形而上学的理论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介入到了教育、时尚、政治、艺术、建筑等等领域,其涉猎之广令人汗颜。宗教堪称这一星球上最成功的教育和思想运动。

二、群体

(一)与陌生人相见

有一种失落令现代社会感受尤为深切,那就是群体感的缺失。我们往往会猜想,曾经存在过某种守望相助的邻里关系,可惜它后来被冷漠无情的匿名社会关系取代了。在如今这个匿名社会里,人们寻求相互间的交流接触基本上只是为了特定的个人目的,如出于经济上的谋利、社会上晋升或者感情上的爱恋需要。

人们不再在街上相互打招呼,活着不再帮助邻居老人买东西。我们生活在茫茫的无边城市,却不过被囚禁在按照教育、阶级和职业划定的封闭圈子内,并且惯于把其他人等视为站在对立面的敌手,而不是一个与之投缘、渴望加入的集体。

到底是什么侵蚀了我们的群体感? 历史学家提出,我们开始无视邻居之时,大致就是不再聚在一起敬拜上帝之日。既然如此,我们不禁要问,==在此之前,宗教为强化人们的群体归属感都做了些什么呢?==话句话说,现代社会如果不依赖那个曾经捆绑在一起的神学上层建筑,到底有没有可能重拾这种群体归属感?是否可能恢复群体归属感,同时又不必站在宗教的基础上呢?

通常我们与他人相见是通勤车厢里,在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在机场人群聚集的大厅内。这些公共空间加在一起,投射出一个我身渺小无足轻重的画面,会让我们自惭形秽,很难再有能耐去坚信,每个人都必然是血肉丰满、个性独具的万物灵长。因此恐怕你很难再对大写的人性寄以厚望。

过去我们与邻里相亲关系热络,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往往也是我们劳动中的伙伴、工作中的同事。当时的家不会永远是早出晚归的匿名宿舍,乡邻之间相互熟识并非大家都是交流大师,而是因为需要一起晒收干草、翻盖房屋,这种活动自然会在不知不觉间强化彼此的关系。然而,资本主义不回长久容忍本地生产和乡间作坊,他甚至会巴望我们完全不跟周围邻居接触,因为它担心邻居们可能会把我们堵截在上班的路上,或者妨碍我们晚上一笔购物交易。

过去,我们结识他人,是因为自己别无选择,只得向人求助,当然反过来人家也会求助于我们。乐善好施是前现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时的世界里,没有理疗保险、失业保险、公共房屋、消费信贷,向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借点钱,或者给流浪汉施舍一点,是司空见惯无可避免之事。而现在你在街上看到需要帮助的人只会想政府有关部门会处理这个问题。

单纯从钱财角度看,我们比起先辈是要慷慨的多,毕竟你已经把自己辛苦收入的一半被政府收走用于公共福利目的。只是我们被这样做时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大家是通过税收体系这个匿名机构转移财富的。我们的税收为社会中不那么幸运的人采购了干净的被单、食物、住所、药物,但我们很少感觉到自己与这些人有什么直接联系。不管是捐赠者还是受赠者,谁也未曾觉得有必要说声“请吧”或者“谢谢”。我们的捐赠从来没有像基督时代曾经的那样,被定格为相互依存关系中的生命线,而在曾经构想的那种精致复杂的关系中,该生命线对受赠者有实际好处,对捐赠者也有精神收益。

由于大家都封闭在“蚕茧”一般的狭隘空间里,我们想象并体味他人境况的主要方式已变成了媒体。于是乎,我们会自然而然地以为,所有的陌生人都是杀人凶手、街头骗子,而这只会强化自己的本能冲动,仅仅信任那些原有家族和阶级网络已为我们筛选过的少数人。

诚然,对无神论者而言,天主教的弥撒并不是理想的聚会场所,那里的大多数对话要么有悖于厂里,要么干脆就无法听懂。可是,就是这样的仪式却充满了诸多要素,能够润物细无声地增强聚会教徒之间关爱的纽带。无神论者理应研究这些要素,不时还可以加以借鉴,转用到世俗生活当中。

天主教培养群体归属感是从场景建设开始的。

它先是划出一块地,四周立起墙壁,再宣告,四墙以内的范围将树立一套与众不同的价值观。普天下的建筑物无不为其主人提供了调节到访者期望、定下相应行为规矩的种种机会。我们获得的承诺是,在这里,套用弥撒进堂式上的致候辞,“上帝的慈爱,圣灵的共融”与到场的教友同在。教会将其日久天长所积累的无上声誉、深厚学养和建筑辉煌给予我们,让我们放下羞怯之心,向陌生人壮胆敞开自己的心灵。

聚会教徒的人员构成也别开生面。

出席者一般不会整齐划一,拥有相同的年龄、种族背景、职业类型、教育程度、收入水平。他们不过是随意的组合,纯由某些共守的价值观念将不同的心灵联结在一起。平时我们都分别活动于各异的经济和社会小团体中,而弥撒却积极地打破这种隔阂,将大家汇入宽阔的人性海洋。

现代政客们谈论修复社会的宏愿时,即把家庭称颂为群体生活的核心象征。然而,基督教在这方面却更加明智,也更少煽情,因为它承认,对家庭的依恋实际上可能会缩小我们爱心的圈子,会转移我们对更大事务的关注,比如,会妨碍我们去理解自己与全体人类的关系,妨碍我们去学会在热爱亲人之外也热爱普通朋辈。

在高傲自大的时刻,七宗罪之一的傲慢会主宰我们的个性,将我们闭锁起来,从而脱离周围人群。当我们心心念念之事无非是夸耀自己如何顺风顺水呼风唤雨时,在他人眼里我们便变得了无趣味,你不过把周围人当作了炫耀自身的对象。只有敢于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忧虑和懊悔时,友谊才会有成长的机会,弥撒仪式便鼓励人们抛别傲慢。

这些启示中,首要的一点是,==应当把人们带到教堂之类的独特场合,这种别致的地点本身应该足够吸引人,足以唤起人们合群的热情。它应该激发到访者放下平时那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的心灵,转而快乐地沉浸到与集体打成一片的精神中。==在大多数现代社区中心,此等场景不大可能出现,因为相当自相矛盾的是,这些社区中心的外观就在强化人们的固有想法,让其觉得加入任何的集体交流活动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现代生活中群体归属感的缺失也反映在我们吃喝的方式上。当然,现代世界并不缺乏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的场所,城市照例仗其饭店餐馆的数量和质量而引以为豪。可是,值得关注的是,几乎到处都缺少那些可以帮我们把陌生人变成朋友的场所。全部的焦点就是盘中食物和背景装潢,而不再是创造机会努力延伸博爱和加深情义。餐馆与家里一样,一旦吃东西本身变成了主要的吸引力,人们关心的只是小牛肉片的纹理或者密生西葫芦的水分,那么可以肯定必然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

如此一来,酒足饭饱的客人们在离开餐馆时,往往与进来时差不多,用餐的经历无非强化了原有的圈子壁垒。餐馆饭店如同现代城市中的诸多机构一样,也许擅长将人们聚拢到同一个地方,但一旦大家到了那里,它们却待客乏术,无法鼓励客人进行有益的彼此交往。

基督教、犹太教、佛教都为主流政治作出了显著的贡献,但是,只有在作别现代政治的行动计划时,它们才对群体归属问题显示出巨大的价值。这些宗教提醒人们,当站在大庭广众中间,与百名相识的人一起齐唱赞美诗歌时,当盛大庄重地为一位陌生人洗脚时,当与邻居围桌而坐分享炖羊肉并倾心交谈时,无不有其价值所在。诸如此类的仪式,决不亚于议会和法庭内的深思熟虑,它们共同把我们这个支离破碎、脆弱不堪的社会凝聚到一起。

(二)向他人致歉

宗教旨在唤起群体意识的努力并不限于让人们彼此相识,宗教也善于解决团体形成之后其内部可能产生的问题。

犹太教高度关注愤怒这一问题,展现了独到的眼光,毕竟我们十分容易感受到愤怒,将其表现出来时如同暴风骤雨,要想平息他人的愤怒又是那样的令人心惊肉跳和无所适从。

换个角度,当我们自己造成了他人的痛苦并一直没有道过歉,那可能是因为曾经的糟糕行为让本人感到懊悔不迭、无可饶恕,我们可能太过内疚,反而无法启口来表达歉意。我们会远远地躲避受害者,或对其表现出某种奇怪的粗野无礼,这倒不是因为自己对曾经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而是因为曾经的所作所为实在令自己无地自容,到了无法掌控的地步。这样一来,被我们加害的对方不仅要忍受原先的伤害,而且要承受我们因良心折磨而对其随后表现出的冷漠态度。

凡此种种,赎罪日都会帮你弥补。在这个宣称凡人必犯错的日子里,就具体的错误进行忏悔,显得较为容易和自然。当至高无上的权威告诉我们,人类都难免如同孩子般举止张狂,但还是可以得到宽恕时,我们坦白供认自己的愚蠢行为,就相对容易忍受了。赎罪日显然具有强大的宣泄效用。

(三)对群体的怨恨

假如认为,未能创建强大的群体纯粹是因为我们太过羞涩不跟他人打招呼,那当然是幼稚的想法。我们的社会异化中有一部分跟我们本性中的诸多因素有关,它们对群体价值观没有丝毫的兴趣,讨厌甚至厌恶彼此忠诚、自我牺牲、体谅他人之类的品格,而且还恣意无度地追捧自恋、嫉妒、怨恨、滥交、放肆等东西。